8章战事『苍』人生要长成什么样,才可以算作『镌刻』二字。
有痛,有喜,而后悟。
我却时时刻刻在『误』中徘徊,寻不得出口,寻得了,也只得站在迷宫内,看着他毫不知情的模样,一步也迈不出这道关口。
他在那关外,阳春三月,草长莺飞。
我在这关内,尸横遍野,血染冰封。
他看似冷漠的模样,在我眼里却像个太阳。
他走后不过一旬,行动就开始了,我再也没能有时间想一想我究竟要如何处理和他之间的事。
『世事无奈』,说起来不过这四个字,当真去经历时,其中滋味只有自己能懂。
李牧祠边下了大旗,我成了一个活靶子,日夜不得安宁,夜里奇袭总会出其不意地来几波,日头刚挂上白蒙蒙的天,便又要行军。
初期的两个月里我们一直在迂回。
伤亡少,对方势头逐渐疲惫,我方士气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,总能听到有的急性子兄弟摔刀怒骂,受不得这窝囊气。
我叫霖哥带人去安抚了,没有罚人,日夜书信与渠帅报备,审度次日的路线。
霖哥的那位兄弟,从天策西边驻地赶过来,悄没声地做我们的援军,却是直接和霖哥带出去的分部一同做一支奇袭军。
那哥们我见过几次,性格孤傲,审时度势却很有天策老一代的风骨。
后来听霖哥说起,这位将军姓蔺,名淮羿,字肃歌。
他家里几代忠良,从唐初家里就在天策府里吃府兵粮,家里没入大营的就在府南边种地。
我曾想让霖哥带玄甲营大军,他与我做了十多年的副官,幼时他没少教我兵法。
可惜他并不领情,大约是我与弦影的因由给他留下了阴影,他觉得带兵带到副将就够,趁早就选了一个天赋奇才的小子,推给我让我教。
这人便是阿泉了。
阿泉随渠帅姓了燕,他原是长安城一户富庶人家的二公子,自小饱读诗书,思维却不落俗套,兵事国事皆有自己的见解。
然而他家中父辈在朝为官,不谋国事,投靠了安禄山,阿泉毅然离家,一路用尽了盘缠,便吃着百家饭寻到雁门关。
他来时已是十多年前,那时他尚且年幼,还未及冠,一身朴素麻衣,小脸脏兮兮的,张嘴却是一口地道的长安话,字正腔圆言辞得体。
渠帅听了缘由,收了他,给他起名叫燕泽,他本名里带个泉字,我们便叫他阿泉,后来再问他本名,他却不愿说了。
腊八节的时候雪又不情不愿地下了一阵子,雪下的有些静,许久才能听到有积的厚的雪,从帐顶滑落碎在地上的轻微声响。
阿泉在帐里对着兵书直皱眉,轩辕将军正襟危坐两眼瞅着他,像个严苛的夫子。
我看了不过半柱香时间,就两眼酸困,揣着手阖了眼。
去年腊八,吃粥的时候弦影还与我抢碗里的花生。
我窝在毡毯里,再一次想起他走的那天,没有雪,也没有风,天色低沉昏暗,云底像沾了墨汁。
我看到他咬着牙的模样,看到他眼里的恨意。
我上前一步,他便往后退了一步。
他说:薛溪莛,我从未想过,你竟是如此可怕。
他的声音轻飘飘的,有些哑,声线忽然颤抖起来,他两眼无神地望着我,仿佛无意识地重复了一句。
他说:你太可怕……他又往后退了一步,几乎摔倒,脸色青白,慌张地盯着我,生怕我会靠近他一般。
他就站在那里。
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,比如渠帅找到我,告诉我阿爹背地里做了些什么事的时候,再比如她又告诉我我并非阿爹的亲生孩子的时候。
我知道这种感觉。
可是直到那天,我看着他脸色发白的模样,我惊讶我竟然从来没有为他想过他知晓一切时的感受。
我明明已经经历过。
却一直心存侥幸。
是啊,我很可怕,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么可怕的一个人。
连我自己都对自己失望。
他咬着牙看着我,在眼泪落下之前,便仓皇逃离。
这就是我终日如履薄冰,战战兢兢维持了十二年的感情最终的结局。
他走的时候初冬的第一场雪还没有落下来。
第十二年的腊八,我也没有喝粥,我窝在大帐里,闭眼复习了他的模样,睁开眼时嘴里几乎咬出血来,手心里也攥出深深的痕迹。
这功课我做了许多次。
十二年的相濡以沫,最终毁在我自己手里,无人能知这份感情是否还有未来可言。
毡布的厚帘缝隙间吹进来细碎的雪,很快就融化了。
我忽然有点开心。
大概是因为忽然想起,他好像真的很爱吃花生。
第9章千里『唐』后来我用很长时间才了解到其中缘由究竟有多曲折。
旁人的解释,让我漠然。
我不知道现在再知晓这些缘由,还有什么用处,他不告诉我这些隐情,他究竟是怎么想的,是保护,还是自私,我一点也不想知道。
我累了。
他带着所有的秘密躺进这合葬的墓里,里面有没有我的地方,我都不知道。
六年的风霜雨雪,他是否知晓,我亲手刻下的『生则共命,死亦同穴』这八个字,早已被消磨到看不清楚。
他躺在我十多年前最渴求的一个愿望里。
可我尚且不清楚,他在离开的时候,有没有觉得失望。
那年冬日静默,雪悬而未落,我转身离开了这个被我寄托了所有未来的地方,我的爱,我的意,我的最期盼的人生。
再走到赤塘关前,大雪毫无预警地落下。
我来时,夏日炎炎,蝉鸣悠长,一路苜蓿杏花醉。
我走时,大雪封关,枯枝蜿蜒指着苍天,一片死寂。
我仿佛失去了什么,又好像什么都没失去,只是做了一场梦,两袖清风地来,不带一物地去。
而我如今回来了,夏日燥热,却也是一片死寂。
只剩我一个人了。
我在他坟前坐了一十三天,我不知该想些什么,我的恨或者爱,忽然没有了意义。
我看到他的坟前,不知是谁栽了几棵芍药,茯苓,相思子,却也日夜受冻,即将枯萎死去了。
倘若这是故事的终点,我想再看他一眼,我想再触碰到他的模样,六年的光景,我已经很难想起他的眉眼,想起他手心的温度。
我费尽心机最终忘记了我此生最宝贵的记忆,甚至是他的声音。
这太令人绝望。
天晴,夏天,没有一丝风,阳光刺着眼睛,我只能感觉到从骨骼最深处传来的疲惫。
像是一场巨大的灾难。
山崩地裂,而我在其中,被折断,被碾成粉末,身体每一寸都痛不欲生,却活着。
我为何活着?你究竟是有多残忍,将我置于这样的境地里,你可曾有过一丁点不忍,你若有一丝不忍,你我何苦走到今天的境地。
我累了,我很累了。
我靠在碑上,冰冷坚硬,似往日靠着他一身玄甲,呆傻的像棵树。
我把他种在我的生命里。
他却枯萎倾塌在我的心口上。
第10章死『苍』那时候我还年轻着,还未从『年轻』二字中挣扎脱出。
人世困顿,寂寞凄楚,经历过,也不曾有真正实在的感悟。
我只知道,人是一种神经强悍的生物,只要没有死,任何苦难都可以承受住。
即使面对死亡,也可以险中求生。
弦影走了有一个月,我每日查看军报,对着几份不同的地图冥思苦想,时间竟然就这么捱过去了。
起初阿泉想派人出去寻他,后被我撤回。
战乱时候递封信都难,更何况是去寻人,再者苍云危难关头,我又怎能浪费物资与兵力处理自己的私事。
撤回的当天,已是出了雁门关,距离霖哥和轩辕将军埋伏的地点已是不远,最多一天脚程。
这次的营地所用材料皆是破旧之物,弟兄们在外边等着,营中三位副将在我大营里拿了最后的一份地图。
到底是谁的名字终将从这茫茫人世上抹去,最多不过三天,便要见个分晓。
我走出大营,遥望南方,溪水对岸的营地里,也站着一个一身玄甲的人,那是做了几十年“我的父亲”的人。
我终究不能体会到此时我该是什么样的心情。
很多年之前我就知道自己非他亲生,然而他待我一向很好。
他在遥远的地方,也孤独地站着,望向我。
我不知那日我呆立了有多久,我忽然觉得累了。
我只是忽然觉得累了。
我为了一句“清除叛军”,彻底改变了自己的人生,幼时“父亲”曾与我读过孝经,我闲枯燥,每每睡着,他也不曾埋怨过我。
那时候我趴在他膝头,和天底下所有的孩子一样。
而现在我们中间隔着一条河,互相望着,却永远不可能向对方跨出一步。
我一直记得有一年中秋,关里四处张灯结彩,一派热闹景象,他坐在院中,对月斟酒,他忽然对我说,他百年之后,想葬在东陉关外。
我问他为什么。
他说关外大雪美,独坐一望数千年。
那时候我不懂他,如今我依旧不能懂他,我累了,我也没有时间去明白他内心的想法。
我只是感觉到有一种,仿佛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人的孤独感。
落日余晖给雪地染了一层淡淡的金色,我隔着长河遥望他的身影,他还没有死在我刀下,而我却发现,我已然失去了真实属于我的一切。
所谓亲情,爱情。
所谓的,我自己。
何等的可悲,大丈夫未能战死沙场,却已经活成了一具空壳。
三个副将从身后大营走出,带着三个中营兵力分散三个方向离开。
我仍旧站在冰冻的河岸,不多时,他那边的探子就向他通报了我这边的情况。
他也在对岸站了许久。
一直到阿泉牵了我的马过来,我扯着缰绳,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,落日已经完全沉落西山,雪地上一片冷漠的蓝色,像一汪望不到边的大海。
他像溺水的人,在那片单薄的营地里长久地伫立着。
我们终于变成了一个孤独的人,和另一个孤独的人,没有血缘关系却浓于水的亲情,并且可以预见到不远的未来,彼此带着这份酝酿了几十年的亲情互相厮杀。
我们终于获得了人生中最孤独的寂寞。
那一瞬间我很想就这样死去。
然而我没有。
我已经把自己困在了一个看不到的囚笼里,没有人能明白我的求救。
直到那天,他手里的陌刀捅进了我的心口。
那是个晴天。
大雪停了,我看到明晃晃的太阳,地上冻雪的气息有些清香,不染一尘。
天很蓝。
古战场里尸横遍野,血骸满地。
一支写着『薛』字的大旗在烈烈狂风里翻卷如龙。
在他把陌刀捅进我心口的瞬间,我已看到几把刀剑从身后将他刺穿。
这是我未曾预料到的结局。
我和他双双跪倒,我耳朵里什么都听不到,视野里只有被血染得脏兮兮的地面,我看见了他,他也望着我。
我看到他身上的血。
喷薄而出,生命里所有可以被称作是『生命』的东西,就在此刻,从我和他身上,争先恐后地离开。
我忽然觉得解脱。
也忽然明白什么是真正的亲情,我知他做的事,早晚要死在我手里,我知我非他亲生骨肉,我装作痴傻十几年,我以为在我心中他已经和一个路人无异。
我知道我要杀了他。
这件事我知晓了数十年。
我以为我对他是没有感情的,此刻我也没有任何痛心的感觉,只是不知为何忽然落泪。
他要死了。
我看到他鬓边的白发。
他已经很老了。
可是他就要死去了,他没有死在苍云堡内卧榻之上,我知道他们会把他枭首悬于城墙之上,残尸丢出关外喂狼。
我记得那年他同我说,他想埋在东陉关外,关外大雪纷飞,坐看云起时,一望数千年。
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叫过他阿爹了。
我的阿爹,原来已经这么老了。
第11章嫁『唐』好运气总是要还的,没还回去之前,你总是会以为,自己就是那个好运气的人,这下就可以愉快地过这样满意的生活了。
我就这么愉快了很多年。
十二年,太容易,时间一转眼就匆匆忙忙从眼前过去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