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罢,他没有看她,向着山下的方向一路远去。
她提着灯笼站在原地,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的尽头。
割断的发丝被夜风吹拂起来,同着泪水一起,模糊了她的视线。
夜色之中,他远远看到那舟中的灯光,四下里没有其他人,船家兀自在外面抽着烟袋。
他知道那小船是在等他的,便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去。
船舱里,慕容续正和沈殊说着话,见他进来,慕容续先是一怔,随即恢复了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:“怎么走了那么久。
”他的视线停留在慕容续颈间那一处被刻意遮挡的红痕上,觉得对方实在是不明白他的苦心。
“哦,那个,不是说君子有成人之美吗……”此言一出,两人对视了一眼,沈殊立刻尴尬地咳嗽了起来:“咳……阿准,既然你来了,我去吩咐船家准备上路了啊。
”“连夜行船?”他望着沈殊逃也似地出去的身影,诧异地问,“有什么事这么着急?”“哦,门人刚才来了一趟。
”慕容续回答,“那时候你正一门心思和纤尘比拼用筷子夹花生,估计没注意到。
”他瞥了瞥嘴,那时候他全部精力都放在干扰那小丫头上,自然不会注意到这些事情:“可是神仙府有什么事?”“不是神仙府的事情……”慕容续说,“是有人托神仙府给你传了个口信。
”“给我的?什么口信?”“暂时别回西域了,先去姑苏,有个人……在那里等你。
”“谁?”“还能有谁?”慕容续微微一笑,从他的眼神里,谢准突然明白了过来。
正欲再问几句时,舱外传来了艄公的声音:“沈公子坐好……开船啦。
”沈殊闪身进了船舱,伴随着摇橹之声响起,小舟穿透了夜色一路顺流而下。
尚未消散的雾气里,金陵城的景象渐渐地清晰起来,早莺婉转的鸣啼声中,竟恍若姑苏柔蔓的春光。
—全剧终—番外义庄草庐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,陆玄青听到这动静,急忙奔出去开门。
他刚刚哄得吴骏把药吃了,若是又被这声响吵着,只怕吴骏的脸色不会太好看。
这几天以来,草庐里的访客比平时多了不少。
那其中绝大多数都不是来问诊的……他打开门,只见外面站着一名年轻女子。
他认得对方,事实上,她也算是陆玄青的熟人了。
药铺周掌柜的女儿玉翠,是姑苏城里排的上号的美人。
这些年周掌柜病重,药铺里的生意都是她一手打点,他三不五时要去城里替吴骏抓药,一来二去,两人也就认识了。
不过认识归认识,之前他们几乎没有怎么聊过天,这样子一大早急急忙忙来敲门却是头一回。
“周姑娘,有什么事?”“陆公子,你弟弟呢?他在哪里?我有事要找他!”“你是说……”他不由自主地往屋子里看了一眼,却没见到人影,只听到从卧室里传来的打呼声,“阿准?”被陆玄青从睡梦中摇醒,谢准睡眼惺忪,用袖子擦了擦粘在脸上的口水,他还远没到在女子面前注意仪容的时候。
“……周姐姐,早啊。
”此时已是日上三竿,听到这样的话,周玉翠竟是有些错愕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
年中得了空,抑或是正巧经过姑苏时,谢英便带着他来拜访吴骏。
每每到了这个时候,草庐里就格外热闹,上门来告状的苦主几乎要踏破门槛。
“昨天你说的事儿我已经替你办好了……没什么事的话,我回去再睡一会……”眼看那小鬼从椅子上跳下来转身往卧室走去,周玉翠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来意,慌忙拦住了他,“等等!我正是为这桩事来的!小弟弟,你把那簪子丢到哪里去了?”“阿准……你又闯祸了?”陆玄青在边上听到,大吃一惊,“你爹再过两天就要回来了,被他知道的话……”谢英因公事要去杭州一趟,思来想去,觉得带着儿子前去实在容易惹是生非,就把谢准留在吴骏这里住几天。
但这对于谢准来说,无非就是将惹是生非的场合从杭州换到了姑苏而已,没什么大的区别。
“我没有闯祸……”谢准委屈地辩解道,“周姐姐那天说她不要这簪子了,我就替她扔了,周姐姐还说过,让我扔得越远越好呢……”周玉翠只得苦笑了,因为她确实说过那样的话,只不过,她未曾料到那平日里古灵精怪的小子居然在这件事情上如此实在……“周掌柜啊,听说你女儿玉翠被当铺的陈家公子看上啦?”“真的啊?周掌柜你有福气的,养了个那么好的女儿,这下,要和城里的首富结亲家了。
什么时候办喜事啊?记得请我们这些乡邻吃酒啊。
”“不过哦,听说陈家老爷脾气很怪的,玉翠啊,你嫁过去了怕是要好好巴结公公才行,大户人家媳妇难做噢。
”“怕什么,玉翠又能干长得又标致,而且看这样子一定好生养……到时候生两三个白白胖胖的儿子,还怕讨不到公公欢心?”小小的铺子里,各式各样的声音一时间不绝于耳。
她看到父亲陪着笑脸不断地点头,突然觉得心里气不打一处来。
周掌柜得的是痨病,那些乡邻平日里都是不上门的,此时却忙不迭地赶来巴结……这一切,皆是因为那些三姑六婆口中的那位陈家公子。
虽说现在家境天差地别,但小时候住在同一条街上,那陈轩她是自打小时候起就认识的。
不仅如此,陈轩小时候性格懦弱加上体弱多病,直到十一二岁时还是矮她一头,她自幼便性子倔强主意也多,便护着他不让别人欺负。
久而久之,陈轩对她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,这让她的心里不免有一种被崇拜的满足感。
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……陈家老爷性情古怪乃至于不近人情,但是于当铺经营上实在是有一套。
没几年间,当铺生意越做越大,也搬出了那条街,而周家却还是守着那经年失修的小药铺度日。
尤其是这两年她母亲去世,父亲又得了那治也治不好的痨病,两人之间的差距也越来越远。
她知道,陈轩对她有意,但她性格要强,实在是受不了旁人的指指戳戳。
随着年纪一天天大起来,门不当户不对的问题也愈发显现——毕竟,只有什么都不懂的时候,才会除了对方什么都不在意。
那边厢,众人犹在不住地向周掌柜贺喜,她心里的火气也越来越大。
正当她准备下逐客令时,却听到角落里传来什么东西掉到地上的声音,伴随着一声小孩子的“哎呀”声。
她吃了一惊,正欲去看时,鼻子里陡然闻到一股恶臭,那恶臭很快就弥漫开来,屋子里的众人纷纷掩鼻:“周掌柜,你们家里这是什么味道……”“阿准,你怎么把臭菜缸打翻在人家家里了!”那是经常来店里抓药的陆玄青的声音,她向那角落里望去,只见陆玄青身后跟着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孩,样子生得清秀,唯独那一双眼睛端的是灵动无比。
陆玄青手忙脚乱地收拾着,那小孩便也一同蹲下来用手抓那坛子里流出来的臭冬瓜。
只是他抓得似乎过于用力了些,冬瓜被抓得粉身碎骨,那恶臭味随风飘向店堂内众人的位置,一时间挥之不去。
“好臭……”众人被那恶臭熏得晕头转向,陆续起身告辞了。
片刻,店堂里就只剩下他们父女,还有陆玄青和那个导致这一幕的罪魁祸首。
“周姑娘,对不起……”陆玄青一迭声地道歉,那小孩也把头埋得更低了,只是从他脸上的神情压根看不出有什么悔改之意,倒像是在想下回干了类似的事情不能被人抓现行。
她看着空空荡荡的店堂,竟不知何故心情好了起来,拿过扫帚道:“陆公子客气了,来的都是客人,哪里有让客人收拾的道理……爹,拿点水给他们洗洗手吧。
”周掌柜向来对女儿言听计从,当即去后院打了水给他们洗手。
那小孩好不容易被陆玄青抓着在水盆里洗净了一只手,又把另一只手按进水盆。
正在这时,他那对灵活的眸子瞥见了柜台上的一个锦盒:“周姐姐,这是什么?”看到那锦盒,她心里顿时咯噔一声,刚刚轻松下来的心瞬间又沉了下去——那是陈轩走时留下来的。
锦盒里静静躺着一枚簪子,那簪子式样古朴,簪头镶着一颗指腹大小的翡翠,一眼便知是贵重之物。
她不肯收,陈轩硬是要留下来,说什么也拦不住,她为此还和他红了脸。
“那东西……”她抿紧了嘴唇,小声道,“我不要了。
”“不要了?”那小孩用湿漉漉的手抓起了锦盒,“那我替姐姐扔了吧?”“好呀,”她随口答道,“扔得越远越好……”“所以你就……真的……”陆玄青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,“扔了?”他见过那簪子,想来价值不菲,但对于谢准来说,不管是玛瑙还是翡翠,无非就是一块破石头罢了,也许,如果形状好的话,还可以用来打水漂。
“对啊,”说这话时,谢准脸上写满了成就感,“扔得可远了。
”“扔到哪里去了?”周玉翠急忙问道。
就在昨天晚上,她终于听说了那簪子的来历——那是陈轩过世的娘留给他,准备让他给未来儿媳妇的。
她不想收,但那么贵重的东西,怎么说也该完璧归赵才对。
但她四处寻找,却已经找不到那簪盒了,父女二人反复回想之下,才想起那天有这么一件事。
“我想想……我跑了很久,最后看到一所房子,里面一个人也没有都是杂草,我想那里大概够远了,就扔在那里了,对了,那房子门上还挂了一块匾,上面写了两个字……”谢准绞尽脑汁地回忆着,终于想了起来,“我……草……”“那是什么?”陆玄青考虑了片刻,皱了皱眉,“阿准,那两个字念‘义庄’(義莊)”“阿青哥哥,你数钱做什么?”看着谢准探头探脑地向这边张望,陆玄青叹了口气,继续专心点着盒子里那几个为数不多的铜板。
人在家中坐,祸从天上来,虽然纯属无妄之灾,但谢英毕竟把儿子托付给了他们师徒,再加上周玉翠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,他总归得想办法替谢准善后。
“十……二十……三十……二两六钱……”数来数去,也只有不到三两银子,多数几次也不会变多的——他那点积蓄,在元廷秀在的时候三天两头被借去,也从来没见还过。
这会虽然三不五时替人看诊,但吴骏身体不好时常需要抓药,也攒不下来那许多。
——为什么一个两个,都是这幅不省心的样子呢……那块翡翠个头不小,想来这点钱怕是不够的,但也只能去城里碰碰运气了。
他站起身,谢准像块狗皮膏药似地贴了过来。
“阿青哥哥,你去哪里呀?”“去买支簪子赔给周姑娘。
”他警惕地打量了谢准一眼,“今天不去什么热闹的地方,不许再跟来了。
”“我知道!”谢准抓住他的手臂来回晃动,一脸诚恳,“祸是我闯的,我是想跟你一起去买簪子赔给周姐姐!”“别晃了……”陆玄青被他晃得头都晕了,“先说好,今天不去听说书,不去看耍把戏,也不去河滩上捡石头打水漂。
”“不去不去!”谢准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,不知道为什么,听到他答应得这么快,陆玄青心里隐隐有点忐忑。
或许是郊外风大,或许是心里害怕,走到义庄门口,周玉翠便感觉到一阵阵阴气逼人。
她一向要强,但是偏偏怕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。
这义庄本来是给无家可归的老弱病残有口饭吃的地方,后来建这义庄的人家无钱修缮维护了,就变成了附近的穷人家下葬前停尸的地方。
墙面年久失修,风一刮,从那墙上的缝隙里发出的响声宛如呜咽,听得她脊背一阵阵发凉。
她忍着内心的恐惧,在义庄四处搜寻了一圈,杂草丛生的庄子里哪里是一时半会就找得完的,面上一圈没有看到,她不得不翻开草丛仔仔细细地寻找。
——这小鬼,到底扔到哪里去了……她正蹲在地上找着,肩上冷不丁地被人拍了一下,她吓得魂飞魄散,尖叫一声便跌坐在了地上。
“玉翠,是我……你不会以为我是鬼吧?”头顶上方传来的声音再熟悉不过,她抬起头,小心翼翼地从指缝里往外看去,定睛又看了一眼,确信那是陈轩而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化身的,这才放心地松开了手。
“我知道,你从小就怕鬼……”陈轩蹲下来,安慰似地拍着她的背,“没事了……没事了……有我在……”“你……你为什么会来这里?”她惊魂甫定,盯着对方的脸看了好久,好像是生怕对方突然变成什么东西似的。
“我去店里找你,听一个小孩说你来义庄找那簪子。
”陈轩望着她,笑了起来,“你那么看重那簪子,我心里高兴得很。
”“不是……”她觉得对方或许有所误解,“那是你娘留给儿媳妇的,我……我得找回来还给你。
”“你若是不要,就别找了,”陈轩说,“既然是给儿媳妇的,你又不收,我要那簪子派什么用处。
”“别那么说!”她着急了,“你们陈家有钱有势,要什么样的儿媳妇没有,你……你留着送给你未来的娘子也是好的。
”“送给未来的娘子,”他望着她,一字一顿地说,“玉翠,就是送给你。
除了你,我谁都不想送……我已经和爹说好了,爹已经点头了。
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