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贝比三十四岁的生日这年,杜克兰刚刚满十八岁,换句话说,他成年了。

    成年后的人生像风筝,顾贝比想。她没那么多的浪漫情怀,对别人的人生寄予身后的祝福,她只是开心。从此以后,她可以松开手里的线。

    她自认能把杜克兰抚养成年,已经算仁至义尽。

    为什么呢?

    因为她顾贝比和杜克兰一丁点血缘关系都没有,血缘关系虽然没有,孽缘倒是颇深。

    杜克兰是个没人要的孩子,和顾贝比一样。

    顾贝比从小爹不疼,娘不爱。

    她爹是个励志要环游全球,做中国穷游第一人的高中物理老师,而她妈是曾经本地夜总会最红的头牌。

    故事说起来颇老套,顾贝比她爹被家里催婚,跟着朋友去夜总会消愁,愁没消成,反倒惹了一身骚。

    顾贝比她妈那时正当红,今儿跟着这个老板浓情蜜意,明天扭过头就会告诉另一个“哥哥你是这世上我最爱的人”,反正在她看来,谁都是她的宝贝,谁又都不是。

    原本这种“一手抓”的游戏是她的强项,没想到踢到了铁板。新招惹的哥们儿纯情的很,为了顾贝比她妈寻死觅活,原本也不算大事,谁知道这个纯情男家中有个母老虎坐阵。

    母老虎放话:“不弄死这小婊子,我就不在这片儿混。”

    被人骂婊子倒没什么,可小命要是栽了,她拿什么享受人生。

    顾贝比她妈动了歪脑筋,打算“从良”,找个老实人嫁了,于是盯上送上门的顾贝比她爹。

    顾贝比她爹刚往那一坐,顾贝比她妈就扭着那水蛇细腰朝他走过去。“哥哥”一叫,顾贝比她爹身子就酥了半边。等到那香软的娇臀一沾上他的大腿,他身下的那根东西立马站起来对着顾贝比她妈敬了个礼。

    顾贝比她妈心里笑开了花,这鱼也太容易上钩。面上还要装作娇羞,“哥哥,这是什么呀?”

    婊子纯情起来,谁受得了。当晚两人就滚到床上,第二天顾贝比她爹就领着人回家,这事就算成了。

    结婚生子,吵架离婚,顾贝比从有记忆起,就对她爹妈没啥好印象。

    她八岁那年,她爹辞了职,和她奶奶吵了一大架,当夜背上包走了。自那以后,顾贝比再没见过他人,只能收到他从各地寄来的明信片。

    至于顾贝比她妈,在当晚也搬出他们的“家”。

    门口的那辆大奔停在那,顾贝比看着上面的标心烦,花了五块钱雇隔壁的狗子用砖头把它敲了下来。

    顾贝比她妈看到那个半截的标,拂了拂自己烫的大波浪,笑得一脸骄傲。

    “不愧是我的崽子。”说完,踩着和当年并无两样的步伐走向了另一个人的怀里。

    顾贝比看父母这样,心底反而没太大的波澜。都说基因会遗传,此话不假,她当真和那两个生她的神经病一模一样。

    顾贝比以为,自己这辈子就这样,形单影只,好赖活着得了。

    谁知道,老天偏不让如意,来了个杜克兰。

    顾贝比想起第一次在好友司兰怀里看见还是个婴儿的杜克兰时,心里久违地流过一阵什么东西。顾贝比后来想了想,大概是对于同病相怜的人的惺惺相惜。

    司兰把当时还没起名字的杜克兰递给顾贝比。

    “喏,看在他长得还不错的份上,你替我养了吧。”

    顾贝比没接,她没病。要是想看好看小孩,直接找家游乐场蹲那,看个够,还不用管他吃喝拉撒。

    司兰脸上的那层皮绷不住了,顾贝比看到她左眼下面的肌肉迅速抖动,这么多年相依为命的默契,顾贝比知道,司兰是在强忍着眼泪。

    司兰咬紧牙,腮帮子微微鼓起,眼睛盯着怀里孩子的鼓鼓的下巴。

    “说真的,你替我养吧。这孩子跟着我和他,可能活不过满月。”

    顾贝比当下想“哧”一声,心想:“满月还是不成问题。”

    但是那声“哧”被小家伙的笑声堵在了喉咙,他看着顾贝比开衫上的蓝色扣子笑了起来,顾贝比那句“死活该我什么事”在嘴里绕了几个弯,愣是没说出来。

    她接过孩子,还不知道该怎么抱,手臂僵硬,也不愿意问司兰。

    她对着小家伙“呜呜”两声,抬起眼看着司兰毫无血色的脸:“我该问你接下来的打算吗?”

    司兰摇头:“别了,抚养费我会定期打给你。”她停了一会儿,“要是我没打,就代表我死了。”

    顾贝比知道她不是在说气话,只是有些惋惜。

    “你保重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顾贝比带回家一个小孩子的事,在当时还健康的顾奶奶看来,简直是疯子一般的行为。

    那年,顾贝比还在读高二,就要开始当妈。

    可,那是顾贝比,谁也说不动的顾贝比。于是,奶奶便开始和她一起养孩子。

    老人家晃着怀里的肉团,眉间的皱纹都变得温柔起来。

    “该给他起个名字。”

    顾贝比没犹豫,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,是加缪的小说《堕落》,随手翻开的那页上。她看到那句话。

    “不,不,杜·盖克兰,他已经死了。”

    正好他爹也姓杜。

    “叫杜克兰。”

    “杜克兰……好听。”

    杜克兰五岁那年,顾贝比奶奶没了。顾贝比给她爹发了丧讯,却没有犹豫过该不该等他。守丧的那天晚上,杜克兰跪在顾贝比旁边,一大一小。

    杜克兰拉住顾贝比的手,他的手又小又暖和,顾贝比没别的心绪,只是觉着腿麻的感觉可真糟糕,好像有人用指头那么粗的针管往她两只小腿里灌凉水,灌到小腿撑不下。

    顾贝比回握住他的手,那只小手扯了扯她的指头。

    “干嘛?”顾贝币不耐烦,小哭包该不会又要哭。

    杜克兰没说话,顾贝比垂头斜着眼看他,他仰起脖子,曾经鼓鼓的下巴已经露出尖锐的雏形。

    小哭包越来越好看了。顾贝比想,冲着这张脸,他好像值得她多一点的耐心。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杜克兰的眼眶开始发红,顾贝比没忍住翻了个白眼,就知道他要哭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会一直陪着你的,乖乖。”他奶声奶气地说,两颗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都亮的不可思议。

    顾贝比强忍下胃里的酸涩,扭过头盯着带繁复花样的冰棺。

    哪有什么一直?

    她的声音带上颤抖:“叫什么乖乖,没礼貌。”

    “乖乖”是她的小名,奶奶走后,她以为再也听不到了。

    她既想哭又想笑,行吧。

    要趁着天黑把人抛弃在哪个福利院门口的想法,突然消散。

    从那以后,杜克兰一直都作为顾贝比的杜克兰,直至今日。

    不再是二十一岁的顾贝比看着十八岁的杜克兰吹灭蜡烛,她在桌下踢了踢他的小腿。

    “喂,你许了什么愿望?”

    杜克兰没回答,站起身把灯打开,顾贝比遮住了眼,听到他说。

    “愿望不能说出来,乖乖,说出来就不灵了。”

    顾贝比不屑,她用食指蘸着蛋糕上的奶油送进嘴里:“那都是骗傻子的,杜克兰你可别这么容易被骗,不然说出去我都嫌丢人。”

    杜克兰盯着她手指上那块奶油,眼神像被大雨淋过一样湿润。

    “我想要和顾贝比一直在一起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