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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《乌孙悲欢》第一章·第一节·须卜兰(1)修改补充版

    勇士的步子还没迈出去

    赤谷城的火把还没点起来

    星星的眼睛还没眨动

    国母的心思还没闪念

    你的青色马跑来了

    带着长生天的旨意

    大昆弥神力汇集

    草原的鹿快不及你山岭的黄羊逃不脱你

    大昆弥青色的马

    长生天恩赐的礼物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乱哄哄的草原婚礼似乎刚刚散去,悠长的乌孙调子还在耳边,赞颂着长生天、昆弥以及“青色的马”。婚礼上杂耍艺人卖力的翻腾,男女老少毫无心机的笑声,羊肉、马肉堆的老高,刀子切肉切的很快,草原人的嘴巴嚼的更快……一切都是几个月前的事了。这几个月,乌孙国发生了多少大事!

    执政近三十年,威震西域的大昆弥翁归靡猝然死亡了。乌孙大贵人组成的长老会议,紧急取消了翁归嫡长子元贵迎娶汉地朝廷赐婚公主一事。随后,长老会议拥立了已故昆弥军须靡的嫡子——二十七岁的泥靡继承王位,摆到台面的理由是“众贵人为证,军须死前有约,嫡子泥靡尚在襁褓,翁归暂领王位。泥靡稍长,翁归应还位于泥靡。”很快,匈人单于和汉地朝廷都认可了乌孙王位的传承(匈人是笑着认可的,汉地是面无表情认可的)。随后,在长老会议上,翁归的右夫人、事实上的正妻、汉地公主刘解忧宣布“也拥立”泥靡即位;翁归-解忧夫妇酝酿多年,由元贵取代泥靡接替王位的计划,胎死腹中。

    随后,刚出锅的热乎昆弥与刘解忧一起出席了长老会议;长老们向解忧奉上了“乌孙国母”的尊位,宣布“国母”应辅佐昆弥、与长老会议共定国事。随后,多年来蜷缩于翁归-解忧夫妇的巨大阴影下,困居山南牧场一隅,百无聊赖管着一帮牧牛奴,却因缘际会而戏剧性即位的泥靡,依从草原人的古俗,宣布有意收继年过五旬的汉公主为自己的右夫人。

    刘解忧,汉地赐号的公主、军须与翁归两任昆弥的寡妻,素有沉静果敢、顾全大局的名声,在这个强盛的西域大国积攒了各种意义的深厚本钱,有人敬她,有人怕她,有人爱她,难免也有人恨她。解忧刚刚失去了丈夫的生命与长子的王位,却获得“乌孙国母”的尊号,貌似有机会继续活跃于政治舞台的中心。稍作矜持过后,汉家女子爽快地答应了这门婚事,合乎大部分长老的预料:“国母不会就那么走掉的,她不甘心的!”。

    然后是四平八稳的新王登基大典。昆弥与国母的婚礼,也劈头盖脑的来了。拘泥礼法的中原人可能关注汉公主与昆弥的年龄差距,她甚至比昆弥的母亲还大了几乎十岁……乌孙人却浑不在意,忙活着安排婚宴上的座次,要知道座次预示着新格局下权力如何交接。

    权力交接的大戏,有正剧也有插曲。新昆弥的母亲,来自显贵的匈人须卜家族,已故军须昆弥的左夫人须卜兰,坚持按照老家的习俗,要求在正式场合,乌孙上下贵贱人等必须称呼自己为“母阏氏”。这是匈人对大单于母亲的敬称,用在乌孙王廷,多少有些不伦不类。虽然背地里有人嘀咕,长老会议立即接受了这条新规矩,贵人们能理解须卜兰长期压抑下的愤懑,是需要发泄的吗!毕竟,草原人的规矩是强者为尊,而刚刚占有王座的那个人,肯定是强者……对吧?同时,长老们规定“母阏氏”不得干预国政,无权参与长老会议。脸色铁青的须卜兰,平静地接受了这道紧箍咒。她别无选择,长老们做出决定时,她甚至不配在场!

    权力和财富的重新分配永远如影随形,草原上更加如此。虽然数十年来翁归-解忧夫妇想尽办法“教化”乌孙国和乌孙人,但雄主一朝陨落,乌孙人骨子里的草原习气就暴露无遗,唱着永恒的歌:“长生天带来牛羊人丁,威武的昆弥带来公道……”什么样的公道?强者拿走一切就是草原人的公道。

    即位前后的数十天里,泥靡和他的母亲获得了大量财产,每一位乌孙昆弥登基,都要走这套“八方来贺”的过场。长老会议从翁归奠定的王国府库里搬出了成车装载的金锭、条银和铜块,十多处庄园草场也成了“母阏氏”的封地;无论过去亲汉亲匈,国中三大翕侯抢着对新昆弥表示恭顺,总计赠送了数千匹马、上千头牛和几万只羊,以及附带的牧奴生口;最遥远的一批部落不甘落后,送来各自首领家族的女孩子们,充实昆弥及其母亲的婢女侍从,赤谷城做商队生意的暴发户送来大夏人的金器、汉地的玉器,甚至还有稀罕的“香药”——来自安息王国的乳香与苏和香。

    骤然得知乌孙王廷的震荡,匈人既惊又喜,自然出手阔绰,期待着一个友好的新开端。除了大量的马匹,当政的单于“握衍朐鞮”还奉送了健壮的上百锻奴,以利新昆弥充实武备,编练自己的亲军。须卜氏家族本已把远嫁异乡的须卜兰看做失败的弃子,断了她儿子有朝一日登上王位的念想,如今“甚是思念”起来,派出了庞大的祝贺队伍。无论单于还是须卜氏,都默认了须卜兰自封的“母阏氏”称号,毫不计较是否僭越了匈帝国的尊卑规矩。

    西域各国的礼物,也随着使节源源而至。国王们暗中庆幸西域最强的那个男人终于离席了,而急于探查乌孙下一步的动向。他们中的某些人,很快就后悔自己高兴的太早了一点,忧虑着妻子、女儿、母亲甚至祖母(!)的贞操……

    长老会议与各地贵人争相馈赠不提,翁归-解忧家族也给新昆弥带来了远超聘礼的嫁妆。登基典礼前夕,泥靡挠着头皮,仓促卖掉了山南牧场的几头牛,换成若干金银首饰和几包绸布衣料作为收继汉地公主的聘礼。他得到的回馈是装满五辆双轮大车的金银绢帛,还有远郊河谷灌溉区的辽阔农田、好几个粮仓以及众多的耕奴生口。此外,赤谷城里最显赫的建筑——偌大一座“汉宫”,也向昆弥敞开了大门。泥靡即位把戏的主导者、前“王相”卡以南长老估算过,这笔惊人的嫁妆大约是翁归-解忧夫妇私产的十分之一。卡以南的判断是:翁归家族肯下血本联姻,说明刘解忧很有诚意,已经说服了整个家族力量(翁归的儿女、姻亲以及亲汉的贵人集团)尽快适应新的王权现实。

    几个大贵人的密会中,卡以南进一步抛出了新的话题:未来是否可能出现泥靡-解忧的结盟?结盟能长久吗?翁归家族能重返乌孙权力核心吗?我们长老会议在汉匈之间“持两端、不偏颇”的主张,能落地吗?我们要怎样面对泥靡-解忧的结盟?夜灯如豆,几张或精瘦或多肉的面孔,互相张望……

    但泥靡的亲娘另有“高见”。“老骚货急着进我儿子的寝帐……汉女没尝过真男人……”,须卜兰不止一次跟几个交好的贵人妻女如此这般地炫耀解忧的嫁妆,带着快意,听着奉承。如今她可不缺奉承自己的人!

    仅仅一个月前,大权在握的那帮家伙还忙着讨好“假昆弥”翁归夫妇和他们略显文弱的儿子元贵(篡位贼子生的汉家杂种也想染指王位?!)。多少年了,须卜兰母子在山南的居所,是多么冷清!只有一小批匈人血统的贵人愿意接近泥靡,且多半只敢让他们的妻女来走动走动,且多半是些拿不出体面馈赠的破落户!如今吗?她可是看够了世俗人等过剩的笑容和争先恐后的互相告密,势利眼的献媚表演像夏天的蜜蜂围着花丛转,让她几乎要吐了。哼哼……

    “太阳虽大,也有巴掌大的黑云遮挡。黑云虽厚,太阳还是太阳。”不久前黎木居对她说的这番话,真是令人发笑。乌孙“大监”府的要员黎木居,翁归从边陲小部落里看中的青年才俊,对匈战争的功勋将军,岁月让他瘦消结实的身板发福了,却更加人情练达。最近十多年,黎木居主持建造了赤谷城的无数工程,也奉命定期“巡视”山南牧场,监管失势的王储泥靡。从前他板起面孔的官腔有多难听,如今流水般的奉承话就有多赤胆忠心。泥靡是太阳,“假昆弥”是巴掌大的黑云?瞧瞧,翁归的马前走狗也能说几句人话嘛!须卜兰哼哈应付着,她到底生长于强大的须卜家族,知道对什么人应该收敛性子。只要马屁精们跑腿办事还过得去,就由着他们吧……

    她看到山南牧场热火朝天的改建,她也知道,擅长跳船的黎木居,给泥靡出了一堆“收服”汉家女的阴损点子,可有点糟糕……须卜兰不在意长生天眷顾的傻儿子怎么干那骚货(汉家女都是骚货!不要脸的骚货!!),只是喝多了外人灌的迷魂汤总归不好,外人是万万信不得的,而且黎木居出身卑贱,菜籽大的部落,跟匈人贵族从不沾亲,可更加信不得呀……自从嫁到乌孙,须卜兰只信本地的匈人“亲戚”圈子,她不在乎那些人有多破落,多不靠谱,或多么急于从她这里弄点甜头。在冷冰冰的乌孙国,须卜兰本能地攥住血缘串联起来的一丝安全感,不管多么无稽。

    来往“亲戚”当中,须卜兰看着顺眼的几位,包括了昆弥直属骑兵百夫长契莫合的妻子须卜日娜。契莫合军职不高,好在他父亲有匈人血统。两位妇人年纪相仿,私下里,须卜兰亲昵地称对方“小娜”,“小娜”称她“大姐”。“小娜”的祖父是须卜家族一支的庶子,为了划分横跨匈乌的某处盐场,过继给了乌孙国的某户小贵人,以示交好的诚意。协议早已成了废纸,只有两位顶着须卜姓氏的中年女人,一个知足常乐,一个深藏野心,在远离匈人疆土的乌孙都市里,互相走动着消磨时光。“小娜”本来是契莫合父亲续娶的妻子,父亲去世后,契莫合收继了她。家还是那个家,只是儿子替代了父亲照料老老小小。两人年纪相差二十岁,感情倒是不坏……

    发·*·新·*·地·*·址

    须卜兰母子的命运之轮急剧转动后,“小娜”与“大姐”的关系并无变化。怎么说呢?难得有个人来找新昆弥的母亲串门,却不图她什么。山南的阳光下,她们吃着凉奶饼,喝着山梨熬的汤,继续聊着各自家里的琐事,说起来就没个完。须卜兰的儿子收继了翁归的女人,当娘的还是免不了要操心。泥靡住进汉宫就不回山南常住了,怎么劝也不听;汉女比泥靡大了快三十岁,却是个妖精,会哄男人(又老又贱的妖精!);儿子儿媳经常过来探望她,汉家女伺候老娘的表面功夫做得滴水不漏。可越是挑不出理,须卜兰越是心烦。“小娜”宽慰“大姐”:乌孙的小伙子收继母辈,总有一阵子新鲜劲儿。她的契莫合算很老实了,纠缠起来也很怕人的。“汉家公主别有风情,男人吃的香甜,可不就缠住了吗!没事的,过些日子就淡了。”须卜日娜随口一说,想起小丈夫至今浓烈不减的欲望,心里一暖,脸上却一副看穿“坏男人喜新厌旧”的幽怨模样。

    提起解忧,许多乌孙人至今带着习以为常的敬畏,这个国家喷薄而出的强盛时代,是与翁归-解忧夫妇的名字分不开的,许多有身份的人根本不认为翁归想把王位传给儿子是“坏了规矩”,他们只是不愿卷入围绕王座的权力旋涡,而躲在远处观望。“小娜”也不例外,她单纯地认为“国母辅佐昆弥,也是长生天给的福气。”谁的福气呢?是儿子的?还是贱货的?须卜兰略感别扭,倒也不深究。她不想失去一个不必藏着掖着的朋友。但有些事,对朋友也很难坦白……

    依照乌孙人的家庭习惯,儿子结婚,每隔一段时间,父母要到儿子家里住几天。须卜兰不想住进城里的那座宫殿,哪怕只住一天(汉家女的老窝?晦气!)。更不想去新得的庄园。她是骄傲的匈人贵女,要留在住惯了的山南牧场,多年前“假昆弥”和他的汉家姘头发配须卜兰母子的流放地。当初她在山南受了多少窝囊气,就要在老地方赚回来多少体面。当然,明白事理的正派人把牧场好生修缮一番,让“母阏氏”舒舒服服过下半辈子,她是不怎么反对的……

    在乌孙贵人圈子里,须卜兰正式重拾体面,是从儿子与“国母“”的婚礼开始的。每每回想起来,“母阏氏”的新情就好了很多。那是她与汉公主互相之间“重订贵贱”的开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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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巨大的王帐,虽是晴天白昼也到处挂着石雕羊油灯,照得帐内通亮,挤着上百贵人、仆役和武士,包括翁归家族的子嗣们。在场的所有人全着盛装。她,新昆弥的母亲,身着匈人式样的缎布袍子,又披着遮住半截上身的羊皮外套,头戴镶满宝石的尖顶帽,披金挂银盘腿安坐于最高的那叠毡垫上,昂着头。两侧坐着昆弥的其他长辈(多少年不上门的恶新亲戚!),个个比她矮了三分,知趣的只笑不说话。

    那个汉家女人,说不清被迫还是无奈,又或是欢天喜地再作新妇的犯贱娘们,化了浓妆,一身草原风格的深红色锦绣长裙,戴着精巧的纯金发箍,由十多个佩有短剑的中原侍女簇拥着围成一个半圆仪仗,慢慢从王帐的入口走到帐中空地上,停住脚步。贵人们的注视下,三个精通婚仪的利落婆子开始了“长辈祝福”仪式:一人摘下解忧的发箍,捧在手里,另一人略略解开她的发髻,让头发半散不散的垂下来。随后,解忧向着“昆弥长辈”的方向,身体前倾,半低下头做了一个双手交叉于熊的姿势,意思是向尊崇的长辈问好。再然后,第三个婆子把备好的玉簪交到解忧手里,她颇为1稔地保持着低头屈膝的姿势,手捧玉簪,缓缓来到“母阏氏”面前,面露几分羞怯,依照草原人的习俗,静候新郎长辈的祝福……

    须卜兰忍不住磨蹭了一小会儿,眼看那汉家女周身上下无一处不乖巧,才拿过玉簪,象征性的碰了碰“国母”散开的长发。虽然比自已大了差不多十岁,那汉女的头发却黑亮浓密,真个让人有点恼……两位婆子赶紧接过玉簪,麻利的绕紧解忧的散发,转眼间重新结成乌孙式样的规整长辫,又把发箍给新娘子小新戴好。解忧退了几步,向“母阏氏”行叩拜大礼,先是全身伏于地,然后一次次叩头。随着每次叩头,发箍周遭一圈的玉制小铃铛轻轻作响,满身的银饰也在灯光下熠熠生光。解忧连续叩了六次,带着一股庄严之气,帐内也安静异常。那一刻,王帐内每一个人都是同样的念头:难为了国母,年纪一大把,高高在上多少年了,“五体投地”的大礼,早就生疏了吧?也不知在家演练了多少次?那一刻,有人怜惜,有人惊讶,有人好奇,有人愤恨,有人幸灾乐祸……须卜兰呢?无外乎是更加坚信汉地女人骨子里的下贱。

    整场婚礼,须卜兰实在挑不出那汉家女的举止有什么瑕疵。每个姿势,每个表情,无不妥帖恭谨,既不敷衍,也不轻佻。无处不在的恭谨,却让匈人公主隐隐的不痛快。每每想到这一处,须卜兰不由得暗想:“真是个有新机的贱婢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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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刘解忧是“骨子里的贱货”吗?她的新机有多深?这一类的质疑,恐怕连她自已也没有答案。三十多年前,汉廷的送亲队伍穿行于大半个西域的那些日子,解忧的身体和灵魂就不再仅仅属于自已,而更多属于草原人无休止的生存搏斗,属于汉廷、乌孙、西域和匈人的强权较量。

    当泥靡继位成为无法改变的事实,几年来忙于“运作”儿子元贵继位的刘解忧,沉默了几天后,变了个人似的四处散布消息,说什么已故的翁归一直计划让泥靡复位,元贵迎娶中原公主,也只是乌孙与汉地加强友好之举,不等于让元贵继位……多年来,须卜兰母子无法参与乌孙的任何军政要务,翁归夫妇却还维持着表面的尊重,甚至隔三岔五颇有照料起居的举动。于是乎,一套荒诞的瞎话居然迷惑了不少人。真有素来亲近的小贵人,跑到山南牧场询问须卜兰:“汉公主说的可是真的?”气的须卜兰跺脚大骂“贱婢!千人骑万人睡的贱婢!”

    须卜兰新中的“假昆弥”去世后,她第一次见到刘解忧,是在翁归的葬礼上。不管匈人公主如何诅咒篡位贼子,大贵人圈子要照规矩办事。翁归陵墓堪称壮丽,显示了乌孙国力的今非昔比。数不清的原木围成壮观的墓室,数不清的陪葬金银刀剑马羊和生殉奴隶,高耸的封土,远远矗立在地平线上……全国所有的大巫师都来了,念着连通天地的咒语,时间长了让人耳朵里嗡嗡作响。长生天也保佑篡权贼子吗?须卜兰不由得自问。那时的汉公主一身青色丧服,神态平和,脸上像扣了个壳子,毫无变化,看不出任何内心波动。

    须卜兰第二次见到刘解忧,已经是长老会议谨授“乌孙国母”尊号以后了。一小群长老与昆弥、国母来到山南牧场,向“母阏氏”问安,更是把长老会议最终的权力分配结果告知她。虽然翁归的服丧期还没过,那汉女已经换上了明朗的白色锦袍(谁说汉地最讲守节?谁说的?!),刚一见面,“国母”就向须卜兰行了跪拜礼——先屈膝叉手问安,再叩首一次。这是乌孙家庭里,子女对父母的礼数。那汉女跪的很从容,太从容了,像是两人之间一贯如此相处。

    这一幕,让须卜兰心里痛快。虽说她已经知道儿子收继解忧的决定,还是惊叹汉家女的脸皮真厚!要知道,过去的二十多年里,那个风光无限的中原女人可不是她须卜兰开罪得起的!仅仅两个月前,为了给泥靡争一个出席元贵迎娶汉地公主大婚的资格,须卜兰低三下四跑到汉宫求见右夫人。那时候,双方都无法预料今天的变故。须卜兰记得右夫人脸上带着疏远的门面笑容,以及一板一眼的回答:“元贵大婚,他的王兄自然要来,壮我大乌孙,赞我长生天,祝须卜家永世康宁……”

    当时须卜兰心里一酸。按照乌孙王族的辈分,她的儿子算是元贵“王兄”,但在正式场合却只能代表远在匈地的须卜氏家族,而不能代表过世的军须昆弥。这算怎么一回事啊!那一刻,她万分不甘却只能陪笑,对占尽上风的右夫人千恩万谢……如今,是她占尽了上风。她的儿子,虽然时常犯傻,总算稳稳坐在王位上。而她,昆弥、国母、长老会议以及整个乌孙都要尊奉的“母阏氏”,一天到晚被婢女、侍从和马屁精们环绕着,暗暗松了一口气:或许,我们母子要迎来一段苦尽甘来的人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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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回望来路,半生蹉跎的匈人公主最先想到的,不是早已记忆淡漠的丈夫军须昆弥,不是“篡位贼子”翁归,不是趋炎附势的大小贵人,甚至不是与自己断了联系的老家族人。她想到的,还是那个甩不脱的汉家女。一张张神态不同的面孔,都是她,像浮在水上的影子,在须卜兰的心中飘荡……

    伪善的汉家女。贵人贵妇公认她的长袖善舞,据说虔诚信奉长生天,为乌孙带来医生和灌溉技术。自由民与耕奴对她印象不错,骑兵将领与昆弥侍卫不反感她掺和军国决策。她甚至做到了让翁归的左夫人、与自己同出一族的须卜格公主也疏远了自己。

    傲慢的汉家女。当翁归猝死,大小贵人墙倒众人推的危难时刻,她不知用了什么歪门邪道,让翁归陵墓的规制为历代昆弥之首,甚至远超复国英雄猎骄昆弥。须卜兰明白,这是死人压活人的鬼把戏,庞大威严的陵墓存在一天,就见证一天翁归家族的特殊地位。真是好手腕、好计谋……

    冷血的汉家女。当年翁归介入了部落之间的草场划界,人人皆知背后是右夫人的主意。草场有了界限,轮牧有了规矩,牛羊多了,械斗少了,草原人的自由也少了。不械斗,不抢掠,还叫草原人吗?不愿失去自由的汉子,得到了无情的屠灭。每次平定叛乱,翁归身后都看得到一个披甲的沉默女人。

    贪婪的汉家女。草原人知道,金子败坏人心,翁归夫妇偏偏鼓励商队。两代人的时间里,乌孙人的生存急速改变。住木屋的人多了,住城镇的人多了。学汉文的人多了,学佉卢文的人多了。不事耕牧埋头文书的官吏多了。昆弥约束官民的法令多了。在商队里有份额的贵人多了。赤谷城里穿着体面来去匆匆的自由民多了。归根到底,乌孙人的钱变多了。须卜兰见到解忧的陪嫁,才体会出数十年间,那汉女积累了什么样惊人的财富,开辟了什么样深不见底的财源……

    最后,是淫贱的汉家女。长老会议把“母阏氏”驱逐在王国权力世界的门外,却留给一个母亲干涉儿子家庭私密的完整特权。泥靡是昆弥,也是儿子,解忧是国母,也是儿媳。乌孙家庭里,长辈过问晚辈如何生儿育女,天经地义。巧了,须卜兰有极大的兴趣过问国母打算如何为新昆弥生儿育女……

    在改建的山南牧场,黎木居亲自指点完工的昆弥宫帐颇有巧思,须卜兰用了连声说好(儿子打着呵欠无所谓,儿媳强颜欢笑)。宫帐占地甚广,又分为三层。外壁是钉着粗毛毡的原木,与地表连接部分以砖石加固;内壁和地面全是平整的大块石材。宫帐的第一层是款待客人的厅堂,寝帐在二层,整座房间格局阔大,而呈现倒三角结构,空间由下而上向两侧延伸。寝帐的石板地铺满了多层的大块细羊毛毡毯,再覆以整匹的锦布。寝帐四壁上端点着数十盏小巧的羊油灯,让房间异常光亮却不太刺眼。四壁与篷顶交汇处有成排的风道,随风抽走油灯的白烟。宫帐的第三层房间,却修在与昆弥寝帐一墙之隔的方位,且只高出半层。这一层也铺有精致密实的毡毯,石墙上钻有不同高度的窥孔,沿着墙壁顶端还开了一条打通隔壁的宽缝。寝帐一侧的石壁上挂着各色猛兽毛皮饰物,窥孔掩杂其中。

    说的简单点,昆弥寝帐的整个构造,不仅提供舒适,更保证了隔壁有人“听房”的便利:下窄上宽的空间、石板地面墙壁最适合传音,而顶端的宽缝又让声音无障碍的传到隔壁。为了逃生方便,各层还设有暗门。

    说到“听房”,泥靡并不陌生。阴郁而暗藏杀机的成长环境,培养了他对老娘的热诚愚孝。他十四岁就娶了某贵人的女儿,或许,那户人家想烧冷灶?想烧就烧哩,他没有多想。那时老娘就听过他俩的房,直到生了孙子细沈瘦。泥靡不在乎老娘的窥视,想看就看哩,看厌就不看哩,呵呵……至于国母有何想法,新昆弥浑不在意:“咱娘不是你娘哩?咱娘看不得你光腚哩?!”

    泥靡夫妇每次到山南牧场看望“母阏氏”,总会留宿寝帐一夜。那一夜,夫妇俩照例要做爱。那一夜,昆弥国母的随侍与牧场的仆役照例要远避。那一夜,照例是昆弥夫妇与昆弥母亲的三人游戏,交欢与窥视的游戏。

    通过窥孔,须卜兰看到了那汉女光溜溜的身子,看到了沉静的白皙面庞涨的通红,理智的眼神掺杂了欲望,看到了一个已为祖母的女人,也可以放荡……匈人公主时而有仇人求饶的快意,时而不是滋味。以五十几岁的年纪而言,解忧的皮肤太白,腰肢太细,屁股太翘,奶子也……垂的不那么明显。每次听房,当娘的须卜兰总是啧啧叹气,那贱人与儿子的亲密关系来的也太快了点?须卜兰听到男人毫无顾忌的大讲粗口调侃国母的舌头和耻毛(当然,傻儿子顾忌的东西不多),听到女人轻柔的笑声,似乎很受用那些肮脏的粗口;听到激烈的啪啪声;听到女人大声的叫床,还有男人的喘息。她看到一男一女抱在一起,听到叽叽咕咕的低语(偶尔能听到几个字眼,儿子说的全是脏话!)。也许泥靡过于混沌,而解忧思虑的过于周全,反倒让听房的须卜兰心生了膨胀开来的嫉恨。这是中年母亲的嫉恨,儿子儿媳的交欢私密一整个儿摊开在她面前,本意是供她享受,让她安心,却让母亲觉得儿女辈展示的蓬勃性爱把自己给推远了,分离了骨肉之情。虽说“儿女辈”中有一个是比她大了好多岁的妇人……

    自从儿子坐了王位,须卜兰的无名火很容易腾起。泥靡的愚孝,又让母亲太容易吹毛求疵,不受羁绊。一开头是嫌弃解忧叫床不懂分寸,老娘不想听猫狗叫春,不许叫!

    “咱娘说哩,国母吃甚哩,叫的响哩!咱娘不安生哩!”离开牧场的路上,随着昆弥的几声憨笑,解忧的脸上闪过尴尬的羞红,勉强回了一句“打搅咱娘了。”从此,牧场寝帐内活春宫的女子叫声含蓄了不少。

    但须卜兰对儿媳妇的苛求是无止境的。

    叫床声太大不行,太小也不行。骑在泥靡上边,要面向(有窥孔的那面)墙壁。跪着让泥靡在后边干她,要面向墙壁。站着让泥靡在后边干她,要面向墙壁。面对面交欢,要坐起来,面向墙壁。不许躺着口交,老娘看不清!老娘要细细的看国母的贱样!也许是儿子的愚孝和儿媳的柔顺让她昏了头,须卜兰一度想控制啪啪声的节奏:声音太响不行,太弱不行,响的太早不行,响的太晚不行……最后傻儿子也受不了疯老娘的胡折腾:“咋这多烦哩?娘!不给睡觉哩?!咱走!”慌的须卜兰一阵忙乱……

    泥靡、解忧和须卜兰的魔鬼三角关系中,解忧是承受全部重压的那个人。有些日子里,她实在受不了泥靡母子的羞辱,就躲到一个角落,反复哼唱一首乌孙长调:

    一千只脚

    一万只耳朵

    长生天的化身

    一个日出

    周游天上地下

    一个日落

    万千罪孽全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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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几年后,乌孙国母笑着告诉某位年纪比自己略长、身体完全1透的西域贵妇:当一个能让“母阏氏”满意的儿媳妇,很难。“她让你必须做的事,正是惩罚你的理由。”那贵妇问:“大昆弥呢?怎样让大昆弥满意?”国母笑的更明显:“祈祷长生天,让圣主有一个惩罚你的理由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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